Under the Sun
「……凡恩神父。」
騎士走近對方,並輕喚一聲。
「巴克納兄弟?」
側耳被熟悉的聲音拉回神,看向這段時間熟悉不過的存在。
「最近這段時間……實在承蒙了主的眷顧。」
凡恩忽然有感而發,一手按住胸口,朝往陽光刺來的方向闔上了眼——除上個季節教廷頒布的魔物調查,近月沒從其他同事口中聽到太多關於魔物或女巫破壞的事蹟,會院的客房也拜此所賜一直空著。
或許正因夏季特別受日神照耀,與騎士相遇以後的日子得以過的如此溫暖和順遂。凡恩持續闔著眼感念著日神無私的照耀與恩惠,一會兒,回過頭來面對稍高自己的騎士,才注意到對方鮮露出情緒的眼已經朝自己望了許久。
「抱歉,」略顯歉意瞇起眼笑著,「巴克納兄弟、早上院內的活忙完了嗎?」
「是的。」巴克納點頭回應,神父和煦的微笑映入眼簾,這讓騎士突然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要事要找對方,只是很單純地想要待在對方身邊罷了。
綠髮神父給予的教誨使他如沐春風,但更多的是那份令人放鬆的安心,如同坐在篝火旁帶給人的踏實,這段時間與對方的相處是如此深刻,使魔甚至有些不記得了,一個月前那行屍走肉般的生活……
「……凡恩神父。」
騎士又再度喚了對方名字,透過隨風搖曳的凌亂樹葉,望著時而被薄雲遮掩的金鳥。
「祂是如此遙不可及……使過往的我一直認為,自己無法被日神接納,」他頓了頓,「畢竟我……不同一般人。」騎士眨了眨眼,眼簾似乎想起什麼而輕垂。
「……現在我能清楚感受到,自己是被祂平等照耀。」
「很慶幸遇見您,使我仍保有著信仰。」
他轉頭凝視對方,眼神裡蘊含著濃厚的感謝。
「不知道太陽對您來說,又是怎樣的存在?」
「——巴克納兄弟,信仰對你來說是什麼樣的存在呢?」凡恩感興趣的反問, 「每個人生而不同,但每個人又是平等的,這是日神對待廣大眾生的博大美妙之處。」語畢,停頓一會,拾起繫在手腕的金屬信仰靠在道出話語的雙唇,「『祂是偉大的化身,萬物的造主,祂本身的存在明示萬物遵循的方向』。」
「太陽對我來說就是我的一切。」一手安上胸口,然而神父突然意識到,以自己的身分這樣說或許不足夠,「……因為我曾見不到祂,所以當意識到光明能無私包容黑暗時,我對他的存在和教誨格外感激……祂是我的主,我的信仰,我的方向,心的依歸,祂守護世間的秩序與和平,祂是永垂不朽的象徵,祂是人們的榮耀,人類的守望者。」談及神的期間眼簾垂蓋,語落伸出一手,有所意會的指向太陽。
「每日當我見他的光芒醒來,心裡都充滿感激。……感謝祂持續的照耀世間萬物,感謝祂的存在讓我見到世間的美好,」一聲誠摯的嘆息,「……『當你為自然妙不可言的美所征服,你自會相信萬物背後有超越一切至上的真理存在。』」
「只要一日有主的光芒,我就不會失去對祂的信仰和與對世間的希望。」
「巴克納兄弟,以主的話語服侍祂的信眾是我的榮幸。」凡恩接上對方的視線,回望那對與陽光相稱的湛藍。
身為闡明道義的實踐者,他未遇過如此耐心謙卑聆聽的對象,這一個月來,凡恩逐漸相信遇上巴克納或許是神的安排。
神父發自內心的述說像是有著魔力,巴克納盯著對方越發明亮的臉龐,一邊專注地凝神諦聽——有著堅定信仰之人散發的光芒是如此炫目,只有內心毫無絮亂之人才能展現對相信之物的不疑,騎士感受著,像是被凡恩的虔誠心情感染,內心猶如初見汪洋般滿懷崇敬,又如倚坐爐火旁般眷念那溫柔的暖意。
為什麼光是聽見對方話語就能如此安心?
但此時騎士更多的情緒是,對綠髮神父能堅定擁抱信仰之物的羨慕之情。
「……信仰像是我的依託。」巴克納回應對方開頭的提問,垂在腰際間的手握成拳又放開。
「每當我犯下過錯,承受罪惡,唯有對主懺悔……」
張口停頓,50年漫長的過往與最不堪、最可恥的陰影倏地湧上心頭。
翻騰的魔力和貪婪的使魔慾望摧殘著騎士的道德,讓他活下去的是動物求生的本能,使他支撐精神的卻是對主的虔誠,像是求救般祈求自己的罪惡能獲得原諒,他閉上眼,那樣無法正視太陽的日子過了多久?
『——神會原諒你的罪孽。』
使魔的腦海中浮現了一個聲音。
剎那間,他睜開眼,那聲音的主人正笑吟吟地望著他,身後的日光熠熠。
跟遁入黑暗的過往相比,那畫面實在太過美麗,耀眼得有點不真實,巴克納的心怦怦跳著,因為自己有幸能身處其中而感謝不已。
「我覺得您,就和太陽一樣,」他眼眸閃爍,望著對方雙眼時脫口而出,誠懇的聲音壓抑著激動,「您——」
騎士雙眼稍稍睜大,意識到自己的話語可能有些不禮貌(又或許他並不習慣自己如此激動),只好止住了後頭想說的話,巴克納湛藍的雙眼微瞇,向眼前的神父輕輕勾起些許尷尬的微笑。
「『只要願意,任何人都能站在陽光之底下。』」
他步出樹蔭,背對陽光,配合話語靠近騎士一步。而後懸掛的單字使他蹙了眉頭,十分好奇騎士接下的話語,但比起開口追問下去,他是轉而揚起了嘴角。
巴克納已經到村莊一個多月了,神父終於見到無論是略顯激動的話語或者是伴著些著尷尬的笑容,那些都是在背負過往罪惡記憶的使魔臉上,先前未曾預期的。
神父的手仍在胸口,感覺陽光由外至裡流入的暖意。每當見到巴克納顯露新的情緒,又或主動對自己吐露出個人的想法,他都有以佈道者的身分見證陽光撥雲見日、光芒真實落在尋道者身上的感受。
「……太陽、嗎。」
「那肯定是因為在循著主的話語的時候、同祂借了點光,」凡恩潤了潤嗓,笑瞇了眼,「不過能讓巴克納兄弟有這種想法,我很高興。」最後一貫耐心補充問道,「還有疑問嗎?」
對方似乎不覺得自己唐突的話語失禮,好看的眸子笑得像一彎月牙,讓騎士也回以放鬆的微笑,心中像是有股暖流淌過。
光是這一個月與對方過著平凡的生活,就使他原本50年來鬱鬱寡歡的消極個性起了一些變化,他的眉頭深鎖的頻率減少、會在孩童面前微笑。還有,使魔逐漸從默默聆聽,到開始會向神父分享心裡所想,過去的他極少與他人透露心聲……巴克納再怎麼思索,都覺得是綠髮神父無私的接納逐漸改變了自己。
又應該說,只要有那名神父在身邊,騎士就會感到獲得救贖般的新生感。
犯下了吃人罪惡的他在人們眼中像個魔物,現在的巴克納仍背負著罪孽,但站在樹蔭下時仍能感受到日陽的照耀,這是多麼的幸運的一件事——
兩人之間那溫馨的氣氛流轉,讓他內心仍然膨脹不已,騎士只好將視線移向天空,想到了下一個問題——那是源自於他經常做到的夢。
「……那麼月亮呢?」他的語氣輕但清晰,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嘆息,「總是夜晚出現,也想像日陽那樣,向眾人展現著渺渺光輝……」
那個夢裡的夜晚,總是滿月……
「我想知道……您又是怎麼看待月亮的?」
「……月亮……」
神父低吟,眼簾微蓋起,罕見的沉默一會。
「……月亮本身沒有錯誤,但她的魔力使大陸陷入不幸……」
「月亮的魔力使正常生物異變,讓它們喪失自我,陷入無盡的瘋狂……他們無法辨回自己的身分,」神父向下蹙著短眉,「因月的魔力扭曲了的靈魂,則需要神的照耀。」
「而月亮又挑選不幸的人折磨,使其心識瘋狂,偏離正道,」他低著面容,一瞬手指掐進掌心,又鬆了開來。「月亮的魔力來源至今未尚可知,」
「但唯一確定的是,那是上天開的莫大玩笑。」
巴克納輕垂著頭,默默聽著凡恩對月亮定下的註解,他的胃悄悄揪了起來,像是在提醒著他,心中也隨之感到幾縷複雜的情緒。
畢竟自己這50年流浪的開端,即是被月的魔力開了玩笑。
在那場被背叛的戰場上遭受了月光無情的侵蝕,與貪婪的禿鷹同化成了魔物,野蠻的本能如同深陷土壤的樹根,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肉體,深深地刻在他的靈魂,保有理智卻像嗜吃血肉的野獸,巴克納閉上眼,他總是日夜受著罪惡感的煎熬,又為無法自行結束生命的自己感到可恥——
「她,為什麼……」
巴克納望著綠髮神父蹙起的眉眼,怔怔地蠕著唇形,像是在猶豫著下一句話的言詞。
「……要挑上我?」
他深知這個折磨他50年、令他幾乎發瘋的問題幾乎無解,即使知道答案也無濟於事,他的本性依然是個受到欲望操控的使魔,喪失了自身也喪失了自我……
但是……
但是……
騎士望著睿智的神父,碧藍如汪洋的雙眼透著些許混亂,又蘊含了一絲希冀能得到解答的盼望。
凡恩竟一時語塞。
為什麼呢?騎士清澈思緒翻騰的眸子正期盼的從自己乾渴的喉嚨中掏出答案。
——命運沒有緣由、也沒有規律,
——世上只有祂曉得全景,因為祂的偉大計畫, 凡人無從探測。
面對那雙渴知的眼,凡恩對選取的話語猶豫了。
因為沒有原因的原因正是之所以玩笑稱之為玩笑,魔力本身的存在即是其惡毒本質的所在,說起來自己也不是正常人,被神選中賦予了能力並改造過後的肉體和一般人相比,被稱為怪物也不為過。
使魔是因為月亮的魔力直接導致異變,那麼為了導正世間的錯誤,間接被扭曲了靈魂和肉體的自己的這點來說,他們相同。
「巴克納兄弟,命運背後有著神的旨意,而祂的意圖為何我未可知,」
「但我相信……只要堅持心中的信仰,有朝一日,祂會給你答案。」
有過類似被命運(神的)無情摧折的神父緩緩道,
伸手探向無數的知識之後的他相信,
唯有堅持信念到最後一刻的人,方可窺見祂的最高意圖。
命運背後有著神的旨意……而只要堅持信仰——
月光的照映是如此溫柔像雪片飛撲,她卻在其中安了刺,做出傷害之舉後又像無事般撫著弱者的傷口,金髮的騎士捲縮在月光下無數次,在陷入深眠後又總是午夜夢迴。
輕抿唇,巴克納瞭解的,轉變為使魔像是他的宿命,他即使奮力抵抗也敵不過命運之神的玩弄,但這不是終焉,在50年後,他能遇見眼前的神父,或許即是神要他堅持信仰、等待解答之日來臨的證明——
「失禮了,問了奇怪的問題……」
眼裡閃過一絲對命運感到複雜的失落,他一時衝動,像是被蠱惑,這個問題既抽象又幾乎無解,綠髮神父也無從窺探只有全知的神才知曉的答案,而騎士此時注視著對方,因對方誠心的回應滿懷感激。
「真的非常謝謝您。」
小跑步的踩踏、稚氣的嬉鬧聲響從一旁傳來,使得巴克納聞聲望向來源。
「凡恩神父!」
兩名少年身穿縫補過的布衣,表情明亮地穿過了草叢,發現到他們後高舉手臂揮舞,一邊呼喊著神父的名字。
「啊!奇怪的大哥哥也在!」
他們飛奔到樹蔭下,其中一名孩童對騎士扮了個鬼臉。
「凡恩神父!」
「凡恩神父!講道時間到了,大家都在等你!」
「凡恩神父!愛謝爾小姐她剛出生的小孩一直哭鬧,好吵哦!」
孩子們七嘴八舌的鬧著、繞著,拉著神父的衣擺示意回教堂的時間到了(巴克納的披風也無辜受到波及),而騎士只是望著孩童與神父的互動,眼裡蘊著些許笑意。
「……噯!安許、艾夏!等等!」
正好,教堂鐘聲悠悠地響起,凡恩沒注意到與騎士交談的時間竟飛逝的如此之快。
手忙腳亂推擠的過程當中塵土鮮明拌上深色的袍,但被孩子們圍繞的神父,眼角更添柔和的些微上揚,因為他是那麼喜愛被村裡年輕有陽光飽滿朝氣的嬉鬧聲音環抱。
神父對騎士投了個以莫可奈何的笑,目光緊接挨回拖拉長袍笑鬧的孩童、黑白色的教堂,以及其中等著聽道的村民——這些都是他這20年來,除了信仰以外深愛的一切。
「巴克納兄弟。」
孩子們鬧哄哄的紛紛快步跨過教堂門扉,神父則在踏上門階的那刻停下,
別過頭向騎士雙唇微啟以後停頓,旋即搖了搖頭,轉以微笑。
他帶著輕快的神情續著腳步踏入教堂,與村民稍作寒暄,加重抑揚頓挫的講道聲才起。
時在夏日尾端,風和日麗,暖風和煦。
即使是平常很少流露情緒的巴克納,也能清楚感受到夏日帶給自己的好心情,他忙著為下午的禮拜時間整理教堂環境,將被孩子們在上頭嬉戲的長椅排好,將演講台擦拭乾淨,小教堂並不大,卻讓騎士有一絲濃厚的親切感。
他幾乎已經是在這座小村莊住了下來,凡恩在會所安排了一間客房給他,為了報答對方收留自己還提供吃住,巴克納盡力幫忙教堂或村莊的一些雜事,平常和綠髮神父討教經典,如此充實順遂的日子讓他感念不已,白駒過隙,就這樣來到了夏末。
巴克納結束整理,信步走出了教堂,望著不遠處的村莊,腦海中幾乎是反射性的浮現了一個人影——
是了,那名神父呢?
騎士開始四處張望,想尋找記憶中那抹總是黑色但散發著光芒的身影,他走進會所查看,又繞到後院尋找,邁開的步伐漸漸大了起來。
接著,巴克納發現了不遠處,站在樹蔭下的綠髮神父。
漆黑的神父袍隨著風的輕撫擺動,日光穿過枝葉空隙化為大小不一的光點,連同涼爽的葉蔭一同在身上晃動。而對方,似乎在凝視遠方的日陽而出了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