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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psy Night

兩人踏上旅程已是秋末時分,離開伊卡諾德來到鄉野已有數日,微涼寒意帶著缺角的落葉捲過金黃色的田地,稻穗和麥桿等作物低垂形成美麗的波浪,豐饒的大地傳遞著人們糧食豐足、和平安樂的氣氛,而此時遠處的村落傳來喧騰的人群聲,隨著越發濃郁的熟麥香氣飄往他們所在的羊腸小徑。

 

巴克納的心情是好的——正確來說,身旁有著那位神父的身影,他的情緒一直會是無法克制的、騷動般的喜悅——那樣的好心情簇擁著騎士,當看見遠方村莊居民的歡騰時,他竟產生了想要一探就竟的念頭。

他依稀地意識到,那份開始能接觸人群的心一定是凡恩帶給他的禮物,是凡恩感化他的恩典,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再懼怕,任何可能的美好經驗騎士都不想放過,往後的日子他都想與神父分享、一起製造更多體會——

 

或許是感受到自己內心的期待和雀躍,巴克納將視線從村莊的方向拉回,轉頭發現前方的綠髮神父正噙著微笑凝視著他,像是再詢問是否要前去瞧瞧人群的熱鬧。

 

秋收冬藏,原來他們正好遇上了這座村莊的豐收節慶,期間村民們用滿桌的佳餚美酒慶祝今年作物的收成纍纍,感恩上天賜與順遂且能溫飽的一年,為豐收神獻上最誠摯的感謝。

 

而對於兩人的到來,村民一視同仁地用歡迎的態度招待,又凡恩的神職人員身份受到更加熱絡的迎接,他們幾乎是被推進餐館裡(神父大人,請務必嚐嚐我們村裡的煙燻乳豬和卷心菜!一名熱情十足的婦人這麼說)接著被人聲鼎沸的喧鬧聲淹沒,不少外地經過的旅人和商隊也紛紛共享這樣美好的節日,他們的到來使得人口不多的村落變得更加熱鬧歡騰,不同的方言和腔調伴隨著美食香氣和葡萄酒香喧騰而上。

 

面對滿桌的菜餚和美酒的誘惑,和胃部傳來飢腸轆轆的催促,巴克納仍保持著應有的禮貌和正襟危坐的模樣,他望向身旁的綠髮神父,像是等著對方的示意。

離開村莊到達伊卡諾德再到此地已有段時日,除了主城之外基本在野地紮營,吃著乾麵包和風乾的肉塊,雖然路途不似待在村莊穩定舒適,但騎士一路保持的美好心情讓他的腳步在陽光下也不覺地輕盈加快。豐收祭是人向神和自然的萬物感謝整年順遂的儀式,樸實的人民不外乎盼望吃飽穿暖,能在秋日過後辦上慶典是生活富足的象徵,並且也在節日歡鬧的氣氛當中等代嚴冬和來年的到來。

 

太陽埋入西邊的地平線已過了一兩個時辰,凡恩原本打算在附近紮營,前方通明的燈火和節慶氣氛讓他改變了主意,就在此地停駐一夜並不至於拖沓他們的計畫,能順便在小村莊探聽消息,身為獵人也能夠替人潮濟局的地點把關,他甚至能在這特別的日子替慶典帶上任何一段祝福的經文。神父朝向騎士以眼神和笑容會意,他們上前與居民交涉示明身分之後很快被帶到賓客的位置坐下,而木紋切面的桌面上擺滿的美酒佳餚在燈火的輝映下讓人格外十指大動。

 

「…巴克納,」凡恩很快地注意到身旁的騎士抿著下唇正襟危坐的模樣,他特別瞇起眼的笑著開口了「今晚居民的盛情難卻…而恰巧在這裡遇上慶典也是難得的機會,今晚就別顧慮了,好好享用神賜予的美酒佳餚吧——」說罷,像是為了屏除騎士的顧慮,率先的舉起刀叉享用餐盤上的馬鈴薯和燉肉,同時也與餐桌上的居民談天起來。
 

騎士點頭回應綠髮神父的許可,他執起酒杯,讓濃郁的酒香深吸進肺腑,接著輕啜起眼前在燈光下亮晃如脂的香料酒,葡萄酒裡加入了小豆蔻、丁香等調酒香料,混合著沁人的酒精,那或許不是最頂級、最昂貴的高檔釀酒,此刻卻也是最美味的瓊漿玉露。在小口的品嚐結束後,巴克納像是迫不及待般開始仰頭大口飲酒,他清楚不過葡萄酒該是慢慢飲用,但如此難得的時刻幾乎無法壓抑,不停滑動的喉結顯示主人迫切的享用。

 

那美妙的滋味如神賜予的寶物……

這是他將美酒一飲而盡時唯一的感想,金髮騎士垂著頭閉上了眼,微微啟唇,輕吐出一口滿足的酒氣,享受身體逐漸蔓延的熱流,通過血液傳達到每個角落、他的指節、他的小腿,糾結的骨骼像是被舒展開來,這是只有酒精能帶給他的絕妙體驗,沒有任何事物能讓他這麼快的忘卻一切煩憂——好吧,那個人的笑容或許也行——巴克納悄悄地看了一眼身旁與村民專心談天的凡恩。

 

一杯下肚,男人很快的感覺到口乾舌燥。他需要這個!內心的聲音鄭重地宣布,像是在命令自己,當活潑的侍女端著盛了好幾杯麥酒的盤子分送時,周圍頓時爆出酒客沸騰般的歡呼,他再度禮貌地接過一杯沉甸甸的、飄散著比方才葡萄酒更加鮮明的啤酒,鐵製的酒杯邊緣淌下幾滴溢出來的玉液,再熟悉不過的熟麥香氣令巴克納的內心像是反應期待般鼓譟。

 

而他的確沒有失望,綿密的麥酒嚥下喉直達胃部時是比優雅的葡萄酒更強烈的衝擊,像是反映了戰士的剛烈、屠夫的野蠻,卻又有鄉村田野特有的親近感,他吐出比方才更大的酒氣,像是讚嘆此時此刻帶給他的暢快。

 

就在他喝下數杯時,另一側的椅子傳來被重壓像是哀號的嘎滋聲。

 

「嘿,你……」

一名有著粗糙嗓音的中年男子突兀地坐了過來,他穿著沾了有些塵土、但裁縫緊實的獵人服裝,因為打獵而有的結實體型,嘴唇有些乾扁,鬆弛的臉頰上綠色小眼睛因為酒醉而有些無法對焦,整個身子搖晃且酒氣沖天,看起來十分沉浸在慶典帶給他的狂歡。

「你這樣子……嗝……是這附近哪個領主麾下的騎士貴客?」

 

只是個醉漢罷了,巴克納有些心不在焉的觀察著,雖然不致於無法集中精神,但濃烈的酒精的確開始使他有些飄然,他緩緩出聲否定了對方的問話。

 

「但你穿著這樣亮晃晃的鎧甲!這總該有某些作用!」即使餐館中酒酣耳熱的喧嘩聲哄鬧不已,但巴克納仍能聽見獵人誇張不已的大笑。

「讓我猜猜……你是名護送商隊前往石頭小鎮的傭兵?噢!等等,你是名教廷派來討伐霜禾山脈盜賊的軍團士兵?或是……嗝!

 

面對喝到醉醺醺的獵人恣意猜測,金髮使魔只是盯著對方,仰頭將手上那杯再度喝完,額上的髮絲垂落在深沉的湖藍上。

 

「我已將畢生獻於某個人。」

巴克納說,低沉嗓音在吵鬧的環境中顯得不甚明顯但清晰堅定。

「鎧甲是為了保護他而穿。」

獵人露出了難看的笑容。

「原——嗝!來是私人保鑣!」他滿意的下了一個結論,像是認為自己早就猜到那樣神氣,「不過管你們是做什麼的,不要經過我們村莊鬧事就好!」

巴克納沒有再做回應,而對方也注意到金髮騎士手上的酒杯已空。

 

「外地人,來跟我們那群喝酒吧!」獵人也放下酒杯,隨手將沾到的啤酒泡沫粗魯地擦在上衣下擺,「噢……老威克斯一定會想跟你聊聊……他曾經跟像你這樣穿著鎧甲的年輕騎士打架過!還輸得很慘!哈哈!」

看見對方往遠處的地方比劃,巴克納才注意到對面圓桌旁也聚集了十幾名看起來是農民、獵人,甚至穿著鎧甲的傭兵,酒興正濃地大聲聊天一邊享受著酒精和美食享宴。

 

金髮騎士推辭了對方,但獵人仍十分熱情的執意邀請(甚至說出了「你是瞧不起我們嗎——嗝!」的醉話),巴克納瞭解居民盛情難卻,但仍秉持著自己必須隨時待在凡恩身邊的責任感,所以他像是徵詢意見般看向了一旁的綠髮神父。
 

與村民交談的途中神父偶爾瞥向騎士,對方的臉上有著因為難得享受的美好的酒精催化顯得饜足放鬆的表情——他沒有半點想要阻斷對方的想法,也難得野外頭見到表情如此放鬆的巴克納,今天就讓對方好好地喝和放鬆吧,仔細想想在原先的村莊他也並未這樣款待過巴克納,不曉得對方上回縱情享用佳餚美酒是在什麼時候,今晚遇上的祭典確實是難得的機會。

 

離餐桌有段距離的營火周圍聚集男女老少,隨著鈴鼓拍打的節奏起舞,冉冉上升的火光溫暖了有著寒風的秋末,隨興的節拍也活絡了氣氛,居民們對於外來者的好奇提出了一些問題,凡恩不避諱的據實回答,隨後也探聽關於村莊周圍有無女巫和魔物的情報——嚴肅的話題在放鬆活絡氣氛的祭典上很快便過去,但接下來的沒有,當居民問著神父是如何和騎士踏上尋找傳說之物時,充分的開啟了神父的話匣子。

 

「……與巴克納兄弟共同踏上這條道路的原因得從踏上信仰之路開始說起,您相信神嗎?您聽見過祂的聲音嗎?」

 

餐桌上的美酒——此時對他來說只是用來潤嗓的液體,居民從心不在焉地聆聽(按照酒醉的程度),到意識不曉得神的話題會持續蔓延到何時之時微微的張開嘴,有人試圖將話題從信仰岔開,但焚恩總有辦法若無其事將岔開的話題成功引導到神的身上,像沒有任何事能與神脫離掛勾,沒有耐性聆聽的人轉到螢火旁或其他地方,有耐心或有信仰的人則姑且留下繼續聆聽,反正暫且無要事可做。

 

凡恩中途因為遠處的騷動聲注意到巴克納為醉漢找上,不過,酒醉之際的笑鬧對於祭典來說是再常見不過的景象,騎士有些飄然的眼神捎來詢問的訊息,凡恩也瞬間意會到了——在沒有異相的村平實小村離開一段距離並不是問題,點了頭表示同意,他將注意巴克納的動向——不過周圍還有潛心聆聽的民眾,神父又埋首回去面對今晚的聽眾。
 

在接收到凡恩的許可後,巴克納鬆下了一些緊張的心情,也相信被居民圍繞的神父是安全的。他突然意識到,已經有些時日沒見到神父帶著喜悅專心佈道的模樣,這讓騎士有些懷念那溫和文雅的讀經嗓音(包括居民那些自然的反應),他甚至興起一個念頭——若能聽著神父傳道的聲音,再配著讓全身暖和的麥酒,這兩者加起來一定是最棒的享受——

 

正當這麼想時,眼前醉醺醺的酒鬼往他手裡塞了一杯啤酒,溢出的酒水撒落在早已濕透的木桌上,騎士已經整個人好好地坐在另一桌(他不記得了!)周圍都是酒氣沖天的屠夫、傭兵,甚至已經將臉埋在酒瓶堆裡的居民,還醒著的人在巴克納直接仰頭喝完整杯烈酒時大笑拍著他的肩膀,睡著的人趴伏在桌上發出震耳欲聾的打呼聲,而高挑美艷的女侍再度端著一杯杯呈滿濃郁香氣的啤酒出現時,在一波新的歡呼聲中,巴克納也無意識地感覺到自己臉上露出的笑容。

 

這樣的熱鬧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體驗過了,酒精讓他忘了一切,又讓他記起一切,巴克納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但仍歷歷在目的過往,本該忘掉的那段時光循著酒香而來:他的騎士導師高舉呈著紅酒的玻璃杯,祝賀大家為領主力下絕佳的功勞、他的騎士同袍露出爽朗的微笑,用啤酒杯將他手上的那杯撞得叮噹作響、他的騎士伙伴與他比賽喝酒,輸家酒醉的姿態過了一個禮拜仍會被當茶餘飯後的配菜;馬背上的鬃毛隨風飄動,經過了他梳理的指間,那時候的巴克納是如此的不瞻前顧後,享受著人生和期待那遙遠的未來……

 

他本該忘掉的……

 

四周的聲音有些遠去,他喝了多少?金髮騎士垂著頭,雙眼輕闔,左手撐在桌面不讓上半身倒臥,他全身筋骨放鬆舒展,像浸泡在溫熱的水中,意識隨著山谷裡平凡的渡鳥遠去,沸騰的人聲像被隔了一層水牆,他可以感覺到遠方人群的喧鬧傳來模糊的鼓動,而有個熟悉的聲音喚著他,輕輕的、溫和的……

「巴克納、巴克納?」

 

村莊中心的營火持續往高空竄升著濃密赤橘色的火焰,好不容易當凡恩從沉醉於復頌經典的浩瀚偉大之情回過神注意到騎士之時,對方已經闔上雙眼醉臥在桌前,注意到此景的神父立即向聽眾辭別前去查看。凡恩先是出聲試著叫醒對方,但沒有清楚的回應只是含糊的低咕幾聲,巴克納確實醉的比之前都要厲害。

 

——哪裡能讓騎士歇上一會兒?附近的一位居民指出了答案,他讓騎士如同鉛塊的身軀半掛在自己身上,扛著偕住往營火北面靠近村口的馬廄走去。

 

周圍的燈火越是離開人群聚集的地方越是黯淡,不過經過一段距離他又逐漸適應月光,而從路上偕著騎士進到馬廄謝下盔甲的過程中對方是安靜的,偶爾含糊的發出聲音,像是有意識的叫著自己並道著歉。進入馬廄之後他讓巴克納坐在乾草堆上方,背則靠著高處滲進月光的石牆,凡恩試著把巴克納身上的盔甲分別卸下(曾在野外紮營的時候多次見到對方如何拆卸盔甲),他先卸下手臂、腳踝上的布件,再是腰上的皮甲,這些放在身後一處的牆角整理擱置好之後再拆下騎士胸前的鎧甲——但實際動手之後凡恩發現那並不是像看的那樣容易,他試著讓巴克納向前也是自己的方向傾靠,再伸手解開肩背上的皮帶卸下盔甲。

 

而在極近的距離之下看著騎士因為酒精稍微脹紅,然而卻比平時睡著時都要更加放鬆的五官時,凡恩笑著,他不討厭像這樣的照顧騎士。

那溫柔呼聲的主人正是那名綠髮神父,巴克納使勁眨了眨眼,想讓眼前朦朧的視野變得清楚,但那只是讓暈眩變得更加嚴重;他感覺到凡恩支撐著步伐蹣跚的自己,來到有些狹窄、用乾草鋪地的房間(為什麼有股牧草混合家畜的氣味?他分神地意識著)模模糊糊下身上鎧甲被人細心地卸去,神父時而靠近自己傳來的氣息有些暖和,他甚至隱約察覺到凡恩因現在自己酒醉的模樣而露出了笑容——我很抱歉,金髮使魔咕噥著,打了個充滿醉意的酒嗝,並且模糊地想,這實在太失態了。

 

脫下盔甲後身上的重量大大地減輕許多,沁涼夜風輕觸著騎士不被衣料覆蓋的皮膚,全身燥熱的他在冰涼的空氣下反而開始感到有些徹骨的寒冷,這讓酒醉的巴克納恍惚地察覺到身旁的溫暖消失了,他緩緩地、有些吃力地抬起頭,下意識想找到身邊那名剛剛細心照顧他的神父——

 

凡恩離開了?他去哪了?

有翼使魔並不知道神父只是到一旁整理環境和衣物,因酒醺然的他只知道對方現在不在自己的身邊,巴克納像是失去重心般往後靠向石牆,背後巨大的雙翅向兩側舒展,澄黃的髮絲垂落在額上,他雙眼緊閉,汗水淌下他泛紅的臉頰,嘴裡斷斷續續地在夾雜的呻吟中喚著對方的名……

 

「巴克納?」

 

當神父回到騎士的身邊並出聲關心時,巴克納幾乎是瞬間睜開了眼,湖藍的珠子循著聲音的方向看去——凡恩回到他的身邊——那是巴克納唯一的念頭,這讓醉醺醺的騎士彎起如月牙般的眉眼和露出溫柔的微笑,在濃郁的熟麥香氣中他幾乎無法掩飾心底的渴望,模糊的意識在腦中越發明顯,他好想抱住他心愛的神父,好想親近對方,好想告訴對方自己是多麼感謝、並且深愛著他——

酒精的催化崩解了騎士的理智,平時內心的束縛無法抵抗醉意產生的欲望,他緩緩起身,迅雷不及掩耳地用結實的臂膀牢牢向上環住男人的腰際並拉向自己,那出奇不意的舉動使得重心不穩的兩人雙雙倒在乾草堆上。

 

他聽見對方的驚呼,和自己如戰鼓敲擊的心跳,還有那溫暖不已的、屬於凡恩的體溫,從兩人緊貼的衣物布料之間傳來,促使他依戀般地將臉埋進對方的頸窩,讓那好聞的書卷香和神父的體味充盈著鼻腔,他的喘息清晰可聞,圈著綠髮男人的雙臂收得更緊,寬大的身軀壟罩在對方身上,兩人的距離因為他充滿佔有慾的姿勢幾乎毫無空隙。

 

「別離開我……」巴克納充滿酒氣的吐息落在凡恩的耳際,沙啞的聲音揉著請求,「一下就好……」

 

「我想抱著你……」

「?!」如此直白的話語讓凡恩嚇了跳,更別遑論緊的不讓人分開的擁抱,眼前發生的一切全讓他無法瞬間反應過來。

 

「巴、巴克納?」他慌張的想要確認騎士的狀況,一面反射性的掙扎——畢竟從沒見過騎士如此表現過,掙扎的同時又想到巴克納肯定是受到酒精影響的關係,進而改變了平時的行為,凡恩無法真正的用力推開巴克納,因為曉得即使是在喝醉的情況,有著契約羈絆的對方不會做出真正傷害自己的舉動。

 

猶豫的無法推開的凡恩僵持在被巴克納由上方抱住的狀態,對方因為酒精催化加大的鼻息,和嘴裡有意無意吐出的熱氣不時摩娑在頸肩和側耳,像是落下的樹葉一樣輕搔著讓人難以忍受。收緊的擁抱像是宣布他們之間沒有掙脫的空隙,在這樣的距離之下,習慣了以後的凡恩感覺到巴克納心跳在自己心窩相同的位置傳來了相同的跳動,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逐漸分不出有些加快的是自己的、還是巴克納的心跳,而隨著時間流逝,凡恩查覺自己的臉和脖子冒著不明原因的熱氣。

 

隔了段時間對方嘴中銜著的呢喃轉為規律的吐息,騎士背上原先稍張開的羽翼安穩的貼回了背脊,對方長長的睫毛蓋上玻璃般的藍色眼珠,就這樣側臉依偎在自己的肩頭,巴克納平時微擰的眉頭舒展的比任何時候都要放鬆。

 

「……」看著這樣睡著的騎士凡恩突然笑著,想起對方才說過不要離開的話語,因為明明做為契約對象或是朋友,他都不會輕易離開對方,他不明白為何巴克納會這麼說,但若說酒使人吐露出內心話,巴克納吐出的是對自己直白又孩子氣的依賴。

 

確認了巴克納入睡以後的凡恩才準備起身,兩手撐著對方的上半身,一面試著抽開被壓住的雙腿,「……?」凡恩在試圖挪動的過程當中產生了疑惑,有什麼卡著、是不是自己剛才忘了拆下什麼……「?????」越是移動,越覺得事情不如他想的那樣,好不容易在不吵醒的狀態下全身抽離掙脫過於溫暖的擁抱,但全身而退,讓騎士自然的能夠自然的躺在乾草上休息的時候,神父已經滿面通紅。

 

——那、那也是酒精可以引起的反應嗎?

 

凡恩有點不知所措,打算出外繞一圈看看村上祭典的情況再回來,但又想到剛才巴克納吐出的要求,要是對方突然醒了找不到自己會怎麼樣?會像剛才一樣慌張嗎?

……再待一會兒吧。

從未面對過這樣事情帶著慌張的神父看著斜下銀淡的月光,沿著牆面坐下。

 

***

 

巴克納是被一道清晨的光線喚醒的,他的眼皮如鉛般沉重,口乾舌燥的不適感蔓延到喉嚨,些微頭疼帶點時而停頓時而旋起的嗡鳴聲,起身的使魔左右輕晃了頭,垂下的金髮映著朝陽升起的光芒,身上還沾染著逐漸淡去的酒氣,他眨了眨眼,漫天飛舞的塵埃反射著陽光在眼前落下,這時騎士才發覺,自己身處在村莊的馬廄中。

 

他以為昨晚是和神父一起回到房間的——是了,凡恩人呢?巴克納的瞳孔瞬間收起,他怎麼能喝醉?身旁沒有那抹熟悉的身影,突如其來的恐慌壟罩全身,若是發生什麼事—— 

所幸那幾乎令人窒息的絕望感沒有持續太久,平穩的呼吸聲從後方傳來,金髮騎士才發現狹窄的馬廄後方,那名綠髮神父正倚著石牆睡得正熟。

 

兩人如此不自然的睡法使得巴克納回想起昨晚的記憶,與村民喝醉酒的他必須藉著凡恩的攙扶才能走路,兩人暫時來到這處馬廄歇息,酒精催使平常深埋的欲望再也無法壓抑,醉醺醺的他似乎在意識不清楚的情況下抱住了綠髮神父……

 

意識到此中斷,巴克納蹙起眉頭,怎麼也憶不起確切的狀況。

那時的他之後對凡恩說了什麼?又做了什麼?

 

騎士注意到綠髮神父的位置並沒有離自己太遠,兩人身上衣物和馬廄周圍也整齊無異,或許即是沒有發生什麼太過火的事情的證明,但巴克納還是感到惴惴不安,他知道自己對凡恩深刻的愛意幾乎快要無法隱藏,甚至不相信酒醉的自己能控制住理智,但凡恩對於他只是夥伴甚至契約的好感,僅此而已,自己如此強烈且單方面的情感若是被對方發現,甚至傷害到對方——

 

巴克納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猶疑地眨著眼,他直勾勾地凝視凡恩端正好看的臉龐,溫和的眉眼舒展。去確認!心底有個聲音清晰地、帶點深怕失去對方的不安要求他去瞭解神父的想法,巴克納想著,他必須確認,並誠心希望經過這晚,他們的關係和平衡並沒有改變……

 

「凡恩……」騎士輕喚,他靠近對方身旁,伸出手溫柔地撫過經過一夜翹起的髮稍。

當對方睜開澄紅如日暮的雙眼時,巴克納的心有那麼一瞬間幾乎要停止,但他收回了手,將那份不自然用日常的招呼掩飾了過去。

 

「早安……凡恩。」

熟悉的聲音在耳畔叫喚,輕柔的喚醒意識。

醒來的神父先是察覺背脊因為整夜靠在牆背痠疼,才睜開惺忪的睡眼便發覺頭髮被輕撫,再接上主人的視線,不錯了,是巴克納

 

「早…咳、早安。」發聲的時候忽然發覺喉嚨特別沙啞,循著喉嚨乾渴的線索想起昨夜來到並停駐村莊的細節——昨晚在豐收的慶典上向對教義有興趣的居民講道,難得一口氣說太多話,接著難得看到騎士喝的酩酊大醉……他扛著巴克納離開充滿酒氣的人群,循著村民的指示來到靠近村口的馬廄。

 

記憶喚醒的同時,騎士一向專注而水藍眼珠目不轉睛的投著自己,凡恩眨了眨眼,眼角餘光經過襯衣上勾勒明顯線條的肩頸和胸膛,剩下的記憶才一併湧現——昨晚騎士進入馬廄脫去全身盔甲之後,用全身的力氣緊緊抱住自己。

 

循著記憶瞬間想起被雙臂抱住的實感,和在極近的距離嗅到的屬於金髮騎士身上略帶野性動物的氣味,加上最後的…讓他尷尬的不知從何反應的反應,這不是好開口確認的事。

 

「巴、巴克納……」逐一將細節回想完畢以後,臉像昨晚巴克納躺在身上的時候一樣躁熱了起來,體會到此一事實同時凡恩閉起眼,避開騎士改朝腳下的直線,「那、那個……」
 

「……」

巴克納查覺到了凡恩的緊張,並不是契約導致的情感連結,而是對方的模樣實在太明顯了。

 

見到自己的神父似乎瞬間想起了什麼,有些結巴的話語和移開的視線都不同以往,金髮使魔沉默且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的每個神情,他們距離並沒有很近,卻仍能注意到凡恩細密的睫毛顫動,還有帶著些許慌張的閃爍眼神。

 

他幾乎是瞬間確定,昨晚醉倒的他那段空白記憶中,肯定發生了什麼使得凡恩如此。

 

凡恩欲言又止,沉默半晌,在內心繼續拼命說服自己當時的反應是錯覺,是自己想多了……因為若不這樣想,他無法解釋當時的情況。

 

花了點時間想著喜歡的經文段落,恢復平常心才再次對上巴克納的視線,「抱歉…剛才失態了,或許是昨晚不小心靠著牆睡著沒睡好…不過不用擔心,你呢?有休息夠嗎?有沒有宿醉的感覺?」他試著如往常般的擠出笑容,儘管要比平時僵硬,但已經是現在的他能保持的最佳狀態。

 

像是掩飾情緒般的長串話語仍擁著關心,騎士並不在乎自己有些因醉酒發暈的頭疼,只知道眼前的神父緊張的模樣並不自然,巴克納本來就少話,只輕輕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他細細注視著,不想錯過男人每個表情,這樣極力遮掩情感的凡恩幾乎從沒看過,他必須承認那的確有些新鮮,但更多是被托起的疑惑和不安,對方有些僵硬的笑容使他的好奇隨著心底的罪惡感波瀾了起來。

 

自己到底做了什麼?還是說了什麼?

 

「沒休息夠的話在這停一個早上也是可以的,但若足夠,待會一起做完早禱,我們可以向居民打聲招呼以後出發。」

 

儘管調整過心態,但凡恩胸口和臉上的燥熱仍揮之不去。距離與使魔訂下契約已有一段時日,他仍然無法解釋待在騎士身邊就會發生的種種自己也不明白的反常狀況,『巴克納…』離地起身之前,凡恩在內心默默喚著騎士的名字,或許,有一天、他希望自己能夠明白。

 

見到神父準備起身離開,金髮騎士迅速地伸手握住了對方的手腕,不蠻橫卻是溫柔的強勢,迫使凡恩停下動作看向自己,巴克納沒有眨眼,流轉的湖藍和接下來的詢問都透露了主人小心翼翼的堅定。

 

「……昨晚,」

 

他必須知道,微啟的雙唇緩緩吐出聲響,騎士的心跳聲強烈地震著耳膜,他必須問清楚,然後向對方道歉。

 

「……發生了什麼嗎?」
 

「!!」好不容易壓下的緊張情緒再度浮現,凡恩明白騎士小心翼翼的詢問是在關心自己,但對上那片湖藍以後,仍不住因為強制拉近的距離的閃爍著,他啞口無言半會兒,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那個……」過了一會,極力的讓視線回到巴克納身上——還有被握住的手腕,他在兩者之間勉強的笑著,「昨、昨天……抱住……然後……」

 

「…………………」彷彿是回憶起當時的景象,像再也接不下話的徹底將頭撇至一旁。

 

然後?

望著說不出話的神父,偏過的臉頰開始泛起再明顯不過的紅,巴克納雙眼倏地睜大,凡恩如此緊張害臊的模樣令他腦中瞬間浮現許多對昨晚的想像,衝動的、瘋狂的、煽情的……老天,除了抱住外,酒醉的他究竟還做了什麼?

 

「……」緩緩鬆開對方的手腕,騎士一樣沈默著,無法將視線從神父紅透的臉上移開,兩人之間的氣氛突然變得詭異,甚至是冒著泡泡、有些醉人的曖昧,巴克納幾乎要因凡恩的模樣和可能的想像停止了呼吸,他的心跳如戰鼓般響亮,臉頰泛紅的神父使得巴克納感到口乾舌燥,那樣的凡恩對他來說簡直迷人的要命……

 

「……我……還做了什麼?」

巴克納有些屏息,他刻意地在心中提醒自己,不管昨晚因為醉意做了什麼,都是不應該發生的事……

 

「!!!」

其實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但對於性事極度避免的凡恩來說難以啟齒,恩師教導的關係、宗教倡導的關係、獵人自然地減低了慾望的關係……種種因素讓凡恩覺得直接說出來簡直要他的命,「沒、沒有……可能是因為……抱得太緊、不太……習慣…罷了……」

 

手收回身邊的凡恩逐漸回復了平穩,儘管結巴但能擠出完整的話語,他如先前勉強的露出微笑,並希望自己掩飾得夠好,不讓人繼續深究,「既、既然可以出發……我們待、待會就走……」

 

凡恩結巴的模樣是如此明顯,他不覺得誠心待己的神父會對自己隱瞞兩人之間嚴重的事情。

或許,巴克納想著,或許昨晚他們之間真的只有擁抱,或許這突然的擁抱太過親暱且不合宜,使得神父無法做出自然的反應;又或許,是酒醉的自己吐露了某些話語,使得男人臉上的紅都蔓延到耳根,而那副青澀的難得畫面像根柔軟的細羽,有意無意地輕搔著他的內心深處……

 

「是不是那時……我說了讓你困擾的話……?」

騎士再度開口詢問,但他馬上意識到對方似乎並不想繼續談論,那尷尬不已的微笑極力想逃避昨晚發生的事,而這一切都是因為疏忽而喝醉的自己所造成……

 

金髮使魔陷入沈默,他垂下眼簾,眉頭自責地蹙起,他擔心昨晚酒醉的自己用過激的方式,向凡恩表露了平日藏起的深刻愛意。即使從對方口中知曉昨晚的真相,也無法抹滅昨夜自己對神父、甚至兩人之間的相處造成的影響,更別說可能的傷害——

 

「……不管我做了什麼……」巴克納慎重地低下頭,姿勢變為單膝跪地,他細長分明的睫毛垂下,語氣鄭重且充滿歉意,「我都必須為昨晚任何無禮的行為道歉……」

 

察覺到騎士深深的自責,凡恩總算往巴克納看去——眉間堆出的摺子顯示對方深重的歉意跟懊悔,那不是大不了的事,只是對他而言難以道出口,不捨使魔自悔的情緒開始大於個人感受,他想一五一十坦白的告訴巴克納經過,但猶豫無法開口,即便能夠道出口,那也非是需要巴克納單膝下跪道歉之事,況且他不曉得那是不是個誤會

 

「大概說了…說了要我別離開的話。」神父單膝著地,靠近並雙手握著騎士一手,漸展開的微笑趨於平時的自然柔聲的說,「還有……」貌似試圖嘗試再次回憶,但與此同時也鬆開了交疊的手,「…你…我、呃…」結巴一度找回了神父,努力的掙扎一番之後,看似是放棄了,又輕擰著眉頭苦笑著「總、總而言之是黃湯下肚之後發生的事了…別、別放在心上。」

 

——是的了,還有早上的例行要事,結束了對話之後,神父握著信仰的憑藉步到屋外,對著清晨剛過天際線的陽光半跪下祈禱禮拜。通常,在喜愛的太陽面前他能忘卻個人微小的煩惱,一度、他是忘記了的,沉浸在被美好無盡萬能的神看照的喜悅之中,不過再快結束之時,又想起了巴克納。

 

——要是那不是誤會呢?

沒有任何人或任何經書教導這方面的應對,何況是對自己的使魔——凡恩無法繼續思考下去,只能相信更先前對於誤會的假設,但無論是不是誤會,他都認為自己對於巴克納的掛心超乎於其他常人,無關乎使魔和身為契約者的身分。

 

「……」被溫柔地覆住雙手,抬起頭的騎士藍色的玻璃珠子流轉,薄唇輕抿,目不轉睛地凝視神父的一舉一動,在對方最後的話語落下後,巴克納原本還想啟唇說些什麼,但最後仍輕輕地以點頭回應。

 

原來自己說了那樣的醉話……

那並非因為酒精衝動的胡言亂語,而是自己的真心實意,因為醉酒不小心流露出的感情……巴克納在神父起身時想著,以兩人現在的關係來說,這句親暱的話對兩人的關係來說或許有些彆扭——於是騎士暗自下定決心,往後絕對不能在凡恩身邊喝醉,否則他真的無法保證,滿是醉意的自己又會做出什麼來。

 

一同到屋外與神父向著朝陽做禮拜時,騎士忍不住憶起凡恩方才緩和的話語和微笑,那像是能容納萬物的溫和模樣一直以來總是安撫著他,成為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巴克納有些恍惚地想著,不管自己做錯了什麼,男人到最後都能包容自己、原諒自己……

而凡恩的確總是如此。

 

他幾乎是貪戀著那份溫柔,並且開始執拗地希望髮神父的關心只屬於自己,即使深知這樣的想法堪稱癡心妄想且過於扭曲,但在與凡恩訂立契約後,佔有慾就像漲潮的溪水般更加擴大,如被偌大的蜘蛛網籠罩般揮之不去……巴克納的視線忍不住往身旁專心禱告的神父身上飄去,男人臉紅結巴的緊張表情立刻充斥了他的心神。

 

神的經典在此時無法幫助他冷靜,巴克納強迫自己閉上了眼,嘗試按捺住心頭騷動,讓方才神父臉龐泛紅的醉人畫面離開腦海中——上天啊,他不住地在內心嘆息,凡恩那羞澀令人心癢的模樣,若這生能只屬於自己,只有自己能夠看見,那會是多幸福之事……

 

兩人結束了禮拜(好吧,他承認自己根本無法專心), 騎士回到馬廄穿上盔甲和整頓好行李時,他們視線相交,凡恩再度露出了與日陽一樣溫暖的微笑,帶了點因為方才的談話而產生的羞赧,示意著可以馬上啟程。

而巴克納仍是輕點了頭,忽視了胸口再度因對方的笑容而產生的騷動,「……我們走吧。」他說。

 

這樣越發強烈的愛意能隱藏多久?

巴克納跟隨在凡恩背後,好客的村民與他們熱情告別,騎士抬頭向天空看去,陽光平等地灑落在每個人的身上,卻只有神父的光芒能照耀進他的內心深處——或許遲早有那麼一天,巴克納模糊地意識著,紙將包不住火,凡恩遲早會發覺一切,他最終將與對方坦誠自己的感情早已從尊敬的好感,昇華為熾熱的愛情……

 

但現在並不是時候,他想。

——即使那將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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